心琴
吉葡乐
一
碧漆公主紧紧抿着嘴唇。
作为落叶国的公主，她本应拥有明媚的笑容，然而彼此却心事重重。
庭院里几棵梧桐树的叶子大片大片坠落，在灰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寂寂的响声。
我坐在碧漆公主对面，她从宽宽的袍袖里探出双手，将手指轻轻放在弦上，“波啷……”琴声慢慢自手底流泻。
看着碧漆公主投入的神情，我嘴角撇过一丝冷笑。我想起了婆婆临终前的嘱托，目光游离了眼前的场景，往事一幕一幕从心头掠过，许久，我才收回思绪。
以前婆婆说，不要带着仇恨去弹琴。可我怎能不带着仇恨。
我想用琴声去打开一个人的心灵，探测她内心秘密的角落。可是今天，碧漆公主的心灵防线似乎结得极为缜密。那些要开启一个人心灵的琴声全部如撞击在岩石上的水流，破碎成晶亮的水珠，溅得到处都是。
公主的笑容仿佛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一晃一晃。
“啪！”突然琴弦绷断，割破了我的手指，血如红梅，一朵，一朵，滴在琴上。
“沉风！”碧漆公主一声尖叫，喊着我的名字，身影如惊鸿仓皇跑过来，“你受伤了，痛吗？”说着，她从宽宽的袍袖里拽出一条雪白的帕子，为我包扎受伤的手指，血迹洇过白帕，如白雪红梅，分外醒目。
我抬头，看着她如墨玉一般的瞳仁，那瞳仁润泽明亮，善良单纯。我内心柔软的地方，似乎有一根藤拽着，“碧漆……公主……”
这一刻，我离她那么近，她半透明的耳垂上，垂着一粒珍珠，衬托着她的面孔，如花朵上滴下来的露珠。好像又回到在海边小木屋时的情形……她还是一个我捡到的没有身份的女孩。我有点后悔了，对这样的女孩用苦肉计，我怎么能这样卑劣。她在用她的手帕为我包扎伤口时，碰到了我的血。
我的血，会慢慢消解一个人的灵力。
二
十二年以前，落叶国帝王与寰烟国国君交好，建立邦邻友谊。
两国强强联手，收服周边大国小国共十一国，两国力量更为强大，几可称霸天下。
帝王与国君摆酒庆贺，把酒言欢。
国君微醺，亲自抚琴助兴，只是他万没有料到酒里面会有穿肠的毒药。
国君倒在欢宴上，落叶国的杀戮自此开始。
只有我和婆婆，躲在大海边上一块岩石背后的龟壳里，侥幸逃生。但那次，婆婆也耗损了她全部的灵力，而成为一个凡人。她独自带着我在海边，以替别人缝补渔网为生，将我养活拉扯大。婆婆虽然已是凡人，但她说我不是。
我是寰烟国仅存的王子。婆婆说，我的父王，琴艺天下第一，只是误饮了歹人的毒酒，遭到暗算，才不幸殒命。因此，婆婆也命令我弹琴，无论生活多么艰苦，她还是给我搞到一把古琴。她说是她用渔网从集市上换来的。
但我注意到，她头上的一支发簪不见了，那是她唯一的饰品。
“婆婆。”我搂着婆婆哭了。
“沉风，我们在这里隐姓埋名，那支发簪只会为我们招来祸害。再说这把琴绝对物有所值。这是一把被埋没的好琴。”
我相信婆婆的眼光。
每当月上中天，月光如练，我就坐在婆婆编的草垫上，忘情地弹琴。
在婆婆的指导下，我的琴艺越来越高超。
有一天，我兴奋地给婆婆弹琴，她入迷地听着。
当我演奏完一曲，婆婆露出很欣慰的微笑，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说：“沉风，也许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好累，很想休息。”
婆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紧握着我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婆婆——”
我呼喊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婆婆的灵魂如果走得不是那么快，我的声音就一定能追上她……我紧紧地抱着婆婆渐渐变冷的身躯。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孤苦一人。
不，还有我心爱的琴！
在海边，那块灰灰的大岩石上，我通常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练一整天的琴。有一天涨潮的时候，我正在练琴，海水汹涌地涌上岸边，一浪高过一浪，可是我好像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直到巨大的海浪盖过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被海水吞噬了吧？也许。但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坐在浪尖上，仍然继续弹着琴，原来我的灵力已是这么厉害。
三
“我不是有意要这样……”我看着因为沾染了我的鲜血而慢慢瘫软在地的碧漆，抱歉地说。
“沉风，想不到你，会这样对我。”碧漆突然几声冷笑，已跟刚才判若两人。
“碧漆，我……”
我欲言又止，心如绞痛，我并不想伤害碧漆，甚至她的王族。
碧漆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凌厉，敏锐，像冷飕飕的剑，直穿我胸腹。
这时碧漆的灵力全部消散，只有凡人的体力。仿佛，又是在海边的小木屋，她还只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她走到旁边石桌上，端起水壶，“哗啦啦”倒了两碗茶水，自己先喝了一碗。
她看着我，头发黑乌乌的，眼睛里的瞳仁也是黑乌乌的，看着我端起碗，“咚咚咚”也喝完一碗。她嘴角朝两边拉起，挂出甜美的笑容，却又似乎带着恍惚不定的邪气。
“早料到你是这样的了。”她边说边从容地自手上蜕下一层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手套，“不错，你的血的确可以消解我的灵力，只是，我根本就没碰到你的血啊！”她把手套扔在了风里。而我，却觉得身子轻飘起来，就像在水里站不稳那样，我朝前面的方向扑了下去。
四
巍峨的宫殿，秋季的云彩浮在屋顶。
落叶国帝王，深陷在烟缕椅里。我被四个巫师押解到大殿。
大殿三十六巫分列两侧，齐声助威。
“你就叫寰沉风？没想到十八年以前，我到底还是留下了祸根。”落叶国帝王两条浓眉直插入灰色的鬓间，银灰的头发顺着金边的黑色袍服长长地披泻下来，他眼睛里的瞳仁则像骷髅一样发出冷幽幽的，鬼魅一般的寒光。
在他的身后，垂立着碧漆，她的表情也是那么冰冷，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成王败寇，如今我栽到敌人之手，还有什么好说的，在这没有亲人和牵挂的世界上，也许我早就对生命有了深深的厌倦。
“如果要杀我，就请你快一点儿动手吧。”我闭上了双眼。
“哈哈哈哈……”落叶国帝王一阵狂笑，“杀人？那是我过去喜欢玩的游戏。现在我有一条绝妙的咒语，可以把你变成一只永远在天空上飞，却停不下来的笨鸟，它将只服从我女儿的命令，你感觉一下如何？”
“你……”我气得手指发抖，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也！
碧漆公主像一个垂立的木偶，冰冷的表情就像凝固了一般。
落叶国帝王狞笑着叩起左手无名指。
我暗暗叫了几遍“琴随心来”，无奈一点儿灵力也没有，反而因为用力而觉得晕眩，正在这紧急的关头，突然，大殿之上自外面旋进一股强劲的风流，夹杂着落叶、纸片、花朵残瓣、草屑……吹得人们都不觉抬起了宽阔的衣袖，护住面部。扑棱棱……一只雪白的大鸟顶着鲜红的云冠，在我近旁徐徐凌空而落，并发出“咝咝”的叫声。我意识到这只大鸟是来救我的，立即抱住了大鸟的脖子……大鸟驮着我，扑棱棱展翅腾飞。
大殿上碧漆留在我头脑里最后的影像依然是那么冰冷木然，没有表情。
耳边是呼呼的风响，眼前是一团一团白白的天光，云彩柔软地贴着我们游荡。我搂着大鸟，心里晕染着温暖的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我趴在婆婆的背上，那时候的时光一直都很缓慢，婆婆的肩膀好踏实，好温暖，好安全。如果我一直都不长大，一直停留在那种时光，多好，我甚至无比自私地想，如果这个世界，只有我和婆婆两个人，该有多好。
大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
“婆婆，婆婆……”
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向阳山坡上，金黄的落叶，一片一片蜷缩着，深深的秋意缱绻而又慵懒。夕阳坠在蓝蓝的天际，好似一个大红球。我依稀记得是一只白色的大鸟把我救出来的，可是，四下里连个影子也没有，那只大鸟一定是婆婆的魂魄所变。我试试灵力，默喊了一声“琴随心来”，琴就摆在我的膝上了，我的灵力也奇迹般地恢复了。
我慢慢地弹着琴，思念着婆婆，脑际里闪过一脸冰冷的碧漆。
五
也是去年这个时节，海边的傍晚，吹过的风已有些清冷，我在海滩上发现了晕倒的碧漆，她碧绿的衣裙不断被涌上沙滩的海浪冲卷着。她的脸苍白，抱起她来的时候，我以为她死了，只是死了也那般好看。
我把她放在阳光下干燥的地方，对着她弹琴，弹了一天一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漂亮的女孩。当她醒来的时候，我觉得世界都不一样了，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撑开了柔软透明的翅膀。
我们一起在海边奔跑，拣来贝壳放在玻璃瓶子里，一起把许愿纸封在小瓶里，投到海洋的深处。那些我们小小的细碎的愿望，都被海水的波浪带到远处，现在一定也存在着。
有时候我弹琴，她就会默默地起舞，像一只优雅的丹顶鹤。
我们很开心地度过了一段短暂时光。如果，我不曾帮她找回记忆，那样的时光会一直延续吧。当我用琴声帮她找回记忆，确认她就是落叶国公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帮她找回记忆，也帮自己找回仇恨呢？
回忆往事，我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也许，包括在海边救她，都是提前设计好的阴谋。什么都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早已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不不不，我不相信！我闷闷地弹着琴，低沉的琴声，像海水撞击岩石，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我望向海的远处，海鸥在天边徘徊。
我的视线搜索着，沙滩上似是有一个翠绿的身影。“碧漆！”我内心一阵紧张。然而，那身影近了，只不过是附近的一个小渔女。走过我身旁时，小渔女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的有点像碧漆。“碧……”我张口想喊住她，立刻又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笑。小渔女回望我一眼，那善良的微笑，又像一种嘲讽，我的脑海又闪现出大殿上碧漆僵硬冰冷的表情。
这世上，也许美好都是幻象，残酷才是真实的。
六
又三年。
我的实力渐渐壮大。
我带领精锐的人马直闯落叶帝国的王宫。
今天的我，冷血，狠毒，杀人如麻。我要以前发生在寰烟国所有的不幸，都在落叶国重演一次。杀戮在我不动声色的观察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端坐在一匹漂亮的白色马儿上，静静等待着落叶国帝王与我对阵。
最后，出来迎战的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王子。
也许落叶国帝王已经老迈得不能动弹了。也罢，他的儿子也好。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的女儿碧漆——想到此，我内心深处锐利地滑过一丝疼痛——也许早就出嫁了吧。
我们两个人从早上战到晚上。
我只是好奇，落叶国竟然还有这样一位英勇善战的王子。
彼时，我们都耗尽了功力。
我看着他的眼睛，和碧漆有点像。如果他不是仇敌的王子，也许，我们会成为切磋技艺的朋友，但仇恨横在我们面前，我们之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没有别的可能。
我呼唤“琴随心来”，我弹起了琴，琴声编织成为一个声网，把我的仇人围困在网里。他挥舞着剑，身影敏捷，身形柔软又迅疾。
突然，我也没有想到，尽管我希望早点结束战斗，尽管我盼望自己快一点儿取胜，但当这一刹那真正来临时，我还是觉得突然，不可置信，他怎么一下就中了我的剑？血从他的伤口里涌出，他脸色惨白。
“碧漆！”就是那一刹那，我意识到了，所谓落叶帝国的王子，根本就是碧漆伪装的。
“你是故意撞上去的，对不对？！”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化解你对落叶国的仇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当年化成大鸟救我的是不是你？当年，在大殿上，你表情僵硬冰冷，像个木偶，当时你是不是用了分身术？”
“嗯，还有海边的渔女。我好怀念，最初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支离破碎的记忆，逐渐在脑海形成完整的画面。
“碧漆，我带你到海边。”
海边，像刚认识时一样，碧漆在我身边，我弹着琴。她静静睡着了，像死去了一样，她死去了也那般好看。
……
这以后，世上再没有寰烟国的王子，只有一个伤心的弹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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