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方法论
出 版 说 明
自1898年建校以来,北京大学作为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当仁不让地成为一座重镇。我们很难在“重镇”的前面加上合适的定语,如果挂一漏万地勉强做一下尝试,那么,如下关键词应该无法忽略:教育、学术、思想、文化传承;如果再在这些严肃的字眼前做个补充,我们应该谨慎地加上——心目中。
因此,这句话完整地表述出来,或许是这个样子的——北大是我们心目中一座教育、学术、思想和文化传承的重镇。
从语法的角度来看,离中心词越远的形容词,它的定语功能越弱,因此,这个“心目中”的限定作用其实很让人怀疑——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难道北大只是无数人在心中塑造的神圣殿堂吗?
确实如此,在我们没有条件走入北大的课堂,在我们没有聆听教授们的传道、授业、解惑,甚至在我们没有阅读这套《老北大讲义》之前,它只不过存在于我们渴求学业、探求人文理想的心目中。如今的我们很难跨越时空触摸“五四”时期的红楼,也再无可能听到黄侃挤兑胡适的精彩言辞——但好在,校址课堂可以变换,教授先生可以逝去,但这套《老北大讲义》,仍然使这座学术思想的重镇触手可及般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而不仅仅再让我们于心目中憧憬和描摹。事实上,又有什么比文字著述能流传得更远更久,同时又能连缀百年与今日、先贤与遗产呢?
这套《老北大讲义》,就是这样与我们“心目中”的那座殿堂如此接近,它来自于塑造这座重镇所需的基石——现在我们依然无法用准确的词汇总结出给神殿做基石所必要的成分。好在北大建校百年后的大洋彼岸,美国斯坦福大学明确拒绝了国务卿赖斯重回母校任职的申请。一位教授这样阐述他的理由:赖斯为之服务的政府破坏了正义、科学、专业、正直等基本的学术价值观,斯坦福不应该再让她回来。美国人在现代文明中体会到“学校”的本质精神,而早在百年前社会思想纷杂的乱世中,北大的学者便在这个基础上加上了“勇气”二字,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启蒙。
正是基于勇气之下的正义、科学、专业、正直,老北大的讲义直到如今,依然在现代学术和思想史上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原因似乎很简单:它只为良知负责,而不掺杂任何功利;原因却也很复杂: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仅有愿望和坚持那么容易。因此,我们很难想象,这套《老北大讲义》,是如何能够穿越百年风云,在思想的多次变革和社会的动荡过后,依然能够熠熠闪光。
或许所有的答案早在蔡元培先生的一句话中:“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之义。”这是北大的立校之基,是北大的教育准绳。但是,如果我们抛开了学校与教育的因素,就会清晰地看到现代学术与思想发轫的源头。正是本着这种精神,这套《老北大讲义》呈现出大多数人意想不到的面貌:
其一,它涵盖了文学、史学、艺术、哲学甚至更多的边缘学科。而我们大概很难想到那些目前几近符号化定格的先贤竟会如此“跨学科”,在某个非专项的细小考证上侃侃而谈;
其二,在同类学术问题的思考上,各教授的观点未必一致甚或相左。课堂上也经常有明讥暗讽、互相贬低之类的掌故。但这并不妨碍落了下风的一方以独立的精神和学术的品格坚守自己;
其三,在当时的情况下,教授们对西方现代哲学思想或历史观念的了解并不很深,哪怕对本国正在发生的白话文运动也多有不成熟的看法,但这并不妨碍以客观踏实的精神大胆探求;
其四,即或放在今天,我们依然看到著述中鲜活的思路和治学原则。或许其所述内容业已陈旧,但其字里行间跳动的思想却是今天的某些所谓巨著中缺少的灵魂。
正因为如此,《老北大讲义》不仅仅是小小课堂的教学工具,更是现代学术和思想发轫的第一媒介。因为有了李大钊的《史学要论》,才有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在中国的首次公开而正式的传播;因为有了胡适的西方哲学讲义,才有了国人对西方文明尤其是现代思潮的进一步了解;因为有了钱玄同和刘半农的汉语研究,才有了推动白话文运动的基本依据……
当我们无法亲临北大课堂,当我们无法回到那个大师辈出的年代时,这套《老北大讲义》像是一座桥梁沟通了时空,轻易地在我们脚下搭建了一条通往中国学养源头的路。
然而,对这些珍贵思想文化遗产的整理和推广,看似轻易简单,实则困难重重。在首批推出的著述中,我们不得不仔细考虑作者的成就与影响,也不得不考量每一本书的内容价值,甚至还得兼顾品种的丰富性和学科的完整性,因此,难免有遗珠之憾。
此外,有些影响较广的著述,此前亦有各种单行本见于市面。编者虽然力求呈现出更多的新品种,填补文化传承上的空白,但考虑到这是国内首次完整地以“老北大讲义”的概念进行编纂出版,所以,我们也在严谨衡量的基础上推出了这类“旧作”。
以往,老北大讲义有很多著述仅有存目,出版本十分罕见。但让我们十分快慰的是,在此次编选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些孤本,不日将陆续付梓——在兴奋与欣喜之余,我们也不免惧怕,如果再不出版,它们,这些凝聚一流学者的毕生心血的思想学术经典,恐怕后人再难读到了。
正因如此,我们希望这套书的出版,能够延续我们“心目中”的那座殿堂,否则,很难说再过百年后,北大是不是一座空中楼阁,会不会只是个在口头传颂的一段传奇。
关于本书与作者
傅斯年(1896—1950),初字梦簪,字孟真。中国现代历史学家,是20世纪上半叶我国重要的学术领袖,曾任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
傅斯年与北大渊源甚深,1913年他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6年升入北京大学文科,1918年夏与罗家伦等组织新潮社,成为北大学生会领袖之一,五四运动爆发时,傅斯年担任游行总指挥,风云一时。1919年傅斯年大学毕业后赴海外留学,一度学习自然科学。1926年回国,后受蔡元培之聘筹办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并任所长。该所从广州迁往北平后,他便重回母校,兼任了北大教授。此后他先后兼任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中央博物院筹备主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政治协商会议委员等,在抗战胜利后,又一度代理北大校长之职。
傅斯年在北大做过学生、学生领袖、教授和校长,有这种经历的人确乎少见。他对北大的功劳也确实巨大,在他第一次任教北大时,校长是蒋梦麟,他回忆说:“九一八事变后,北平正在多事之秋,我的参谋就是适之(胡适)、孟真两位,事无大小,都就商于两位。他们两位代北大请到了好多位国内著名的教授,北大在北伐成功以后之复兴,他们两位的功劳实在太大了。”
而他第二次任职北大,实是国民政府任命胡适为校长,但胡在美国,傅斯年暂为代理。当时,从敌伪手里接办北京大学,有很多棘手问题,如对日本统治下的教职员如何处理便是一个问题。傅斯年决定一个不用。他给夫人写信说:“大批伪教职员进来,这是暑假后北大开办的大障碍,但我决心扫荡之,决不为北大留此劣根。”又说:“在这样局面下,胡先生办远不如我,我在这几个月给他打平天下,他好办下去。”
傅斯年在北大史学系先后开设了史学方法导论、中国古代文籍文辞史、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上古史专题研究、汉魏史专题研究等五六门课。
傅斯年的史学成就非但在考证,更在于方法。
比如这门“史学方法导论”课程包括三个方面:一、中国及欧洲史学观点之演讲;二、自然科学与史学之关系;三、史料之整理方法。
傅斯年在课堂上再三提出“史学即是史料学”的命题,并且常常把“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句话挂在嘴边。这一思想得益于他在国外留学时受到了一代史学大师兰克(德国人,1795—1886)的影响。兰克强调重视史料,认为把史料分类摆出来就是历史,历史是超然物外、不偏不倚的。傅斯年进而说:“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我们反对疏通,我们只是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两件事实之间,隔着一大段,把它们联系起来的一切涉想,自然有些也是多多少少可以容许的,但推论是危险的事……材料之内使它发现无遗,材料之外我们一点也不越过去说。”
这种方法是否有瑕疵暂不必说,但它当年确实影响巨大,人称傅斯年开创了“史料学派”。他的学生邓广铭回忆说:“傅斯年先生最初在中山大学创办语言历史研究所时提出这一治史方针,后来又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声明这是办所的宗旨。胡适在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发刊词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见。他们两人一南一北,推动史学朝这个方向发展,史学界由此也形成一种重视史料的风气和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