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衣贵夏凉冬燠,房舍亦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壮则壮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贵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栗,虽势使之然,亦寥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难挟纩故也。及肩之墙,容膝之屋,俭则俭矣,然适于主而不适于宾。造寒士之庐,使人无?优而叹,虽气感之耳,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萧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愿显者之居,勿太高广。夫房舍与人,欲其相称。画山水者有诀云:“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使一丈之山,缀以二尺三尺之树;一寸之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称乎?不称乎?使显者之躯,能如汤文之九尺十尺,则高数仞为宜,不则堂愈高而人愈觉其矮,地愈宽而体愈形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宽大其身之为得乎?处士之庐,难免卑隘,然卑者不能耸之使高,隘者不能扩之使广,而污秽者、充塞者则能去之使净,净则卑者高而隘者广矣。
吾贫贱一生,播迁流离,不一其处,虽债而食,赁而居,总未尝稍污其座。性嗜花竹,而购之无资,则必令妻孥忍饥数日,或耐寒一冬,省口体之奉,以娱耳目。人则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性又不喜雷同,好为矫异,常谓人之葺居治宅,与读书作文,同一致也。譬如治举业者,高则自出手眼。创为新异之篇;其极卑者,亦将读熟之文移头换尾,损益字句而后出之,从未有抄写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乃至兴造一事,则必肖人之堂以为堂,窥人之户以立户,稍有不合,,不以为得,而反以为耻。常见通侯贵戚,掷盈千累万之资以治园圃,必先谕大匠日:亭则法某人之制,树则遵谁氏之规,勿使稍异。而操运斤之权者,至大厦告成,必骄语居功,谓其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纤毫不谬。噫,陋矣!以构造园亭之胜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标新创异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换尾移头,学套腐为新之庸笔,尚嚣嚣以鸣得意,何其自处之卑哉!
予尝谓人日:生平有两绝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殊可惜也。人问:绝技维何?予日:一则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事。性嗜填词,每多撰著,海内共见之矣。设处得为之地,自选优伶,使歌自撰之词曲,口授而躬试之,无论新裁之曲,可使迥异时腔,即旧日传奇,一概删其腐习而益以新格,为往时作者别开生面,此一技也。一则创造园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岂非圣明之世,文物之邦,一点缀太平之具哉?噫,吾老矣,不足用也。请以崖略付之简篇,供嗜痂者采择。收其一得,如对笠翁,则斯编实为神交之助尔。
土木之事,□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盖
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试令两人服之,一则雅素而新奇,一则辉煌而平易,观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锦绣绮罗,谁不知贵,亦谁不见之?缟衣素裳,其制略新,则为众目所射,以其未尝睹也。
凡予所言,皆属价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费,亦不及雕镂粉藻之百一。且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贫士也,仅识寒酸之事。欲示富贵,而以绮丽胜人,则有从前之旧制在。
新制人所未见,即缕缕言之,亦难尽晓,势必绘图作样。然有图所能绘,有不能绘者。不能绘者十之九,能绘者不过十之一。因其有而会其无,是在解人善悟耳。
人不能没有房屋,就好像身上不能没有衣服一样。人们所穿的衣服贵在夏凉、冬暖,所住的房屋也是这样。厅堂高达数仞,屋檐延伸在外有数尺之远,这样的房子,高大倒是足够高大,但是却只适宜夏天居住而不适宜冬天。登上富贵人家房子的厅堂,总会令人感到不寒而栗,虽说是威势使其如此,但是厅堂过于高大宏阔,也会使到访之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因为在如此空旷高大的房屋中,主人身穿厚实的裘皮大衣,而客人却衣衫淡薄,因此很难感到温暖。与此相反的是,刚刚到达肩膀高度的矮墙,仅仅可以容纳身子的小屋,俭朴固然是很俭朴,但是却只适合主人单独居住,无法用来招待宾客。到了清寒士人的家中,即使来人心中没有忧愁哀伤的事情,也会感伤不已,虽说是气氛使其如此,但是房屋过于低矮狭窄。也会使来访之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就算主人能够忍耐萧条疏落,而客人却大多憎恶凄凉寂寥。所以我希望显赫人家建造房屋时,不必过于高大宽广。因为房屋的高低宽窄,□好与住在屋中的人彼此能够协调。善于画山水的人有一条秘诀叫做:“丈山尺树,寸马豆人(若是所画的山高为一丈,那么山上的树高度不超过一尺;与此相应,画中的马约为_二寸左右,而马上的人则与黄豆相似)。”如果山峰高度只有一丈,却用高达二三尺的树木作为点缀;马匹大小约在一寸左右,跨在马上的人却大小如同米粒,那么山峰与树木、马匹与骑手之间,是相称还是不相称呢?如果达官贵人们的身躯都能像商汤、周文王那样,高达九尺十尺,那么房屋高达几仞也就较为合适,否则厅堂越是高大,人就会越显得矮小,地面越是宽阔,人也就会越显得瘦削,那么为什么不把厅堂盖得矮小狭窄一些,以此来反衬自己身躯的高大魁梧,这种效果岂不是更美妙吗?至于普通士民的居室,难免低矮狭窄,对于他们来说,虽然低矮却也无法使其耸立起来显得更加高大,虽然狭窄也不能进行扩充使房屋显得更为宽阔,但是那些污染房屋的垃圾、阻塞房屋空间的物品可以进行清理整治,房子一旦打扫干净、排列整齐后,那么原本低矮的也可以显得高大起来,原本狭窄的也能显得宽阔起来。
我一生贫寒卑贱,颠沛流离,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即使要依靠借债来维持生机,租赁他人的房子来居住,也从来不让自己所住的房屋有些许的污秽。我生性喜爱花草绿竹,可是想要购置却又苦于没钱,只好经常让妻儿忍受几天饥饿,或者忍耐一个冬天的严寒,省下一些生活费用,以便满足耳目欢娱的需要。他人见到这种情景,经常讥笑我,但是我始终怡然自得。我生性又不喜欢雷同,喜欢追求新颖奇特、与众不同的效果,我常说人们修葺居室、整理宅第这类事情,与阅读诗书、撰写文章其实有着同样的道理。比如说那些从事于科举考试的学子,水平高超的就能独出心裁,写出新颖奇妙的文章;而水平□低的,也可以将自己平时熟读的文字,移头换尾,增加或者减少一些字句,然后写成一篇新鲜的文章,从来没有把整篇文章一字不动地抄录下来,然后自己宣称是善于化用的人。然而一旦面对修建房屋这种事情,必定会模仿他人厅堂的式样,然后修建自己的厅堂,窥探他人所建的门户,然后来建自家的门户,稍微有所不同,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独特创造,反而会为此感到羞耻。我经常看见那些公侯贵戚们,花费数以千万计的巨额钱财来修建园林宅第,必定会事先吩咐那些负责修造的工匠:亭阁要仿照某人的式样,台榭则要遵循某家的设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那些负责施工的人,等到整座宅院建成后,必定会大肆夸耀,居功自傲,宣称
他们树立的屋门、开凿的窗户,安排的走廊以及设置的阁楼,每一桩每一式都是模仿名园而作,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异。唉!他们实在是太浅陋了。构造园林亭阁这样美妙的事情,从高处说不能独出心裁,自成一家,就好像那些标新立异、创立新制的文人那样;往低处说甚至不能改换尾巴、截去开头,效仿套用腐朽化为新奇的庸人之笔,反而在那里狂妄自大,自鸣得意,这种人的想法为什么这样卑下!
我曾经告诉别人说:“我平生有两样绝技,自己因为财力所限而不能运用,他人却又不懂得运用,实在是太可惜了!”有人问道:“究竟是哪两种绝技呢?”我回答道:“一是辨明审核音乐,一是设计建造园林亭阁。”我生性喜爱填词作曲,也曾撰写了不少戏曲,这些事情都已为海内人士所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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