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会是真的消失吗?消失或许是另一种生长。
降泽从树洞里消失了,凹村人往土里挖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时在地底下消失了,一个刚出生的娃在阿妈的眼睛里白白消失了,一座从水上漂下来的村庄在满是星辰的夜色中消失了,一位骑着瘦马的男人从俄色花的花香中追着一群向北走的蚂蚁消失了,贡布像坠落在黄昏里的一只大鸟消失了……
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古铜色的驼铃,用额头虔诚地触碰手柄上的羊羔皮,接着举起驼铃,在风中有节奏地摇摆起来,哐当,哐当,哐当……他离我越来越远,远处的羊群看见他的离开,河流一样朝他涌去,那是一条可以流向任何地方的河流,那是一条柔软得如达乌里秦艽花瓣一样的河流。
孤独与疼痛的絮语
次仁罗布
我喜欢上雍措的作品,是在她获得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时。那时,作为《西藏文学》的编辑,恰在那段时间收到了一篇题为《凹村》的小说。初读这篇小说,我被那种冷厉、硬朗、剔透的文字所折服,暗暗惊叹作家的文采,同时也在佩服那些富有哲理的句子。这是雍措作品留给我的最初印象。说实话,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光读作品我心里一直认为是个男的。好在没多久,西藏作协跟甘孜州文联,在拉萨为两地获奖作家开了个座谈会,第一次见到了雍措。让我难以接受的是,雍措竟是一名柔软的女性,这跟我阅读中的那种风风火火,深邃的哲理思考,刀刃般的凌厉文字,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自那次拉萨的相见之后,我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如今。每次我跑到康定,都要跟甘孜州的作家们酩酊大醉几次,每每不胜酒力的雍措,都会陪着我们。在更多的接触过程中,雍措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个开朗的人,可她在愣神的刹那间,我又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忧郁,从她的豪爽中,也能嗅出一丝无奈与柔弱。也许这些都是我的一种错觉,但我对雍措的文学创作一直持一种观点:雍措会成为一位优秀的作家,只是现在还没有被主流界所关注到。也许会有人说,我的这句话是诳语,但是我在2016年读到发表在《西藏文学》上的《凹村》时,就说过这类的话,至今我都没有改变过这种观点。一切让时间来检验吧!
藏族文学史上涌现出了许多优秀的女性作家,独独雍措是跟她们完全不同的一位,甚至我想用独树一帜来形容她。与一些藏族女性作家相比,她在作品里是在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而其他作家是在描摹和呈现;她的世界荒诞却真实,而其他作家的世界现实却缺乏诗意。从这一点来讲,雍措的未来更加地辽阔,雍措的世界更加地绚烂。
散文集《消失的故事》,再一次让我感到震撼。虽然依旧以凹村为根据地,展现那里的日常生活,乡土风情,可与以往的凹村抒写表达不同的是,这是一组群雕之像,掺杂了魔幻现实主义叙述,是众多凡夫俗子的孤独与疼痛。在这本散文集中,雍措借用一种模糊化的时代背景,讲述凹村里发生的那些变化,很多篇章我们都可以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里来解读。偏偏有几个故事,却让我们分明感受到时代的气息,譬如,散文集的第一篇《在还没有大亮起来的夜里》,讲的是从凹村到城市里去打工的一群人,这些人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到各大城市去挣钱,这种情况只有改革开放后才能出现,但作品里没有只言片语来交代这个时代,明眼人却能在文字的底下触摸到这个时代;《水上村庄》以牛配种起始,这种引进优良种牛,对当地牛进行改良,也是上世纪末才有的一种现象;《躲在很大的白里》讲述的是经过多年改革开放,国家把目光从城市建设,投入到乡村振兴,为农村实现富裕而修建公路,村村通路在这篇作品里被表现了出来。作家有意把时间节点淡化,但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界限,在阅读时会有意无意地框定在那个时限里。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为她的想象给予了合理性和真实性,要不我们无法接受和理解《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越来越深的黑》《坠落在黄昏里的大鸟》等。雍措营造的这种荒诞、怪异,比写实更能牵动人心,更能令人惊诧,更能让我们对现实感到震惊。《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写的是我和阿妈之间的故事,我的出生没有给阿妈带来快乐,反而让她不快乐起来。我与羊群相伴,是羊喂养大了我,我也不知道阿爸是谁,阿妈对我来讲是个陌生又冰冷的人。在缺失母爱中羊群把我带大,直到有一天阿妈再次生娃,当得知是个男娃时,她终于笑出了声。读到这里让我感到震惊,雍措虽然写得很隐晦,但我读到了在凹村作为女人的命运,直到阿妈二胎生出一个男娃,她才觉得生出了一个人。足见女性的社会地位在一个小村庄里的卑微,足见偏僻山村里固有的男尊女卑思想有多么严重。这是一个有关孤独,但又有些许温度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似乎都没有对错,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一片荒漠。故事荒诞中让我们看清了现实,看到了本真的乡村。
阅读雍措的作品时,我的脑海里一直映现着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虽然两位作家都在讲一些不可理喻的荒诞事情,但奈保尔给我们留下了幽默与些许的光亮,雍措却用一种决绝和冷酷,让我们感受到了凹村的孤独和每个人的疼痛,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对这个世界重新审视。雍措的精明之处在于她向福克纳致敬,永远耕耘那片邮票大小的村庄,给读者构建了一个叫凹村的地方、凹村的社会组织、凹村的一群众生,重构了一个文学地理意义上的村庄,但我们始终确信有这么一个村庄,因为所谓的这个凹村,熔铸了当下中国藏区许多乡村正在发生的深刻
变化。
雍措的语言也是极具特色的,这部作品里有许多令人记忆深刻的文字,比如:它们站着做梦,走着做梦,叫着做梦,梦被它们的身体和叫声举得高高的,拉得长长的,只要它们经过的地方,都有一只羊留下的梦。站着做梦,走着做梦,叫着做梦的羊,把一场自己的梦,从家门口铺向山顶,铺向草原,它们在梦里早早修建了一条通向凹村,通向草原的路……我在这里不再赘述,请读者自己去阅读。
最后,我用雍措今年在《花城》获得的花城文学奖散文奖的授奖词来结束我的这篇序言:雍措的写作入乎凹村之内又出乎凹村之外,体现了尤为开阔的散文精神,将个体经验升华为集体记忆,探求存在之思,观照现实命运。文体探索与思想深度相融合,民族表达与共通体验兼顾,更新了读者对康巴文学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