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以下是柏格森定义直观(intuition)这个词用法的方式:因此,我们所谈论的直观,首先是关于内在绵延的。(La Pensée et le mouvant,p.27)因此,确实会有一种关于这个概念的柏格森式的意义,确实会有一套柏格森的词汇(vocabulaire de Bergson)。
然而,这样一种定义是不完整的。它不仅取决于另一个概念,取决于绵延(durée),而且它期待着一种由谜一般的首先所宣布的内部发展。事实上,这种表达被引入一个长段落。但这个段落需要得到一个与这种表达差异不大的定义,不然就得通过某一种概括:直观是抵达精神、绵延、纯粹变化的东西。(PM,p.29)这远非缓和,最初的惊讶和沮丧似乎因此而加倍。不是在最初或最终的表达中,而是在这个段落由此及彼所经由的运动中,人们甚至感觉到定义的真正作用是在两者之间进行探寻。
此外,柏格森自己曾在一篇近乎同时发表的文章中谈及这一点:
对哲学家而言,从定义他将给一个常用术语所赋予的新意指开始(正如某些人要求他的那样)是没有用的,此外也常常是最不可能的,因为他的所有研究、他将呈现给我们的所有阐述,其目标是准确而简明地分析或重构这个常用术语在常识看来所含糊指称的事物;这个定义在类似情况下只能是这种分析或这种综合;它不会被固定在一个简单的表达方式之中[……]它的阐述就是这个定义本身。(《哲学家应该如何写作》[Comment doivent écrire les philosophes,1924],载《哲学》第54期,子夜出版社,1997年,第7页,楷体强调为本书作者后加)
因此,无须惊讶的是,在我们开头引用的《思想与运动》的这个段落(本身注明的年份是1922年,尽管出版于1934年)中,柏格森在定义直观之后便立即粗暴地反对这样一种要求:
因此,人们别要求我们给直观下一个简单的、几何式的定义。(PM,p.29)
这种拒绝甚至不是基于一种一般的语言理论,倒确实是基于一种在哲学中非常精确的定义理论,这种理论在这两篇文章中的每一篇里都严格地得到陈述,而且它并不只适用于陈述它的每一篇文章。恰恰相反,柏格森在两个段落中以一种挑衅的方式将其应用于斯宾诺莎和亚里士多德,也就是说,应用于以几何学方式写就的《伦理学》(Éthique)的作者和《分析篇》(Analytique)的作者(真正的定义理论家)。
柏格森甚至依仗这两位作者:
正如我们所描述的那样,直观的功能和面相的多变性(variété)完全不可与本质和实存(existence)这两个词在斯宾诺莎著作中或者形式(forme)、潜能(puissance)、现实(acte)等术语在亚里士多德著作中所采取的意指的多重性(multiplicité)相比较。(PM,p.30)
此外,如果柏格森显得对意义的这种多样性(diversité)(使定义不可能)感到惊讶,如果他甚至假装对它感到气愤,那么他就会识得它,并马上要求得到关于它的深刻理由:
奇怪的事情是,最需要这种责备的哲学家是那些大师,即将新概念引入思维世界的人:一个叫亚里士多德的人,一个叫斯宾诺莎的人。(载《哲学》,同前,第7页)
一方面是引入新概念或创造概念(借用德勒兹的表达);另一方面是定义这些词语,两者远非一回事,因此是不相容的!从此,对任何伟大哲学而言,下定义是不可能的。希望编写一本柏格森小词典、一套柏格森的词汇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们起初遵循的文本还包含着一个逆转,包含着一种对情境的颠倒!确实,随后的段落重新定义了直观:
然而,有一种根本意义:直观地思考就是在绵延中思考。(PM,p.30)
这是对受折磨的读者所做出的一种让步吗?如何协调这种基本意义与柏格森为了他的直观概念所要求得到的功能和面相的多变性?答案强行规定如下:要让这一点得以可能,确实只有让这种基本意义在其统一性中只不过是这些功能和面相的多变性本身,换言之,只有让其所涉及的不仅是一个术语的定义,而且是这个术语通过其多样化的使用和应用才有价值的用法和得失(因此,这里的关键不是直观,而是直观地思考,马上伴随着一些批判性区分和可应用案例)。
如果一个哲学家有他自己的词汇,那么这不是为了在专业的和一般的、固定的和不变的、可领会的意义上掌握一系列术语,而是因为他给他的每个术语强行规定了一种新的意义,这种意义是最奇异的,是他的哲学所专有的,而非别人的哲学所专有的;不过,这种意义却被他清晰勾勒和重新掩饰的、集中和统一的实在面相的多样性所包含和证实。的确,有一种由哲学家在别处强加给最常用词语的新意指(因此没有创造小词典),但这种新意指之所以有价值,只是因为它的批判性范围(portée),尤其是因为它的用法的多变性,同时松弛了中间意义的链条(PM,p.30),几乎到了中断这一链条的地步。因此,人们能够甚至应该尝试建立一套柏格森的词汇,但受限于三个多少应该坚持的条件,即它是定性的、批判性的和有强度的。
通过定性的一词,我们想说的意思是,确实真的适合去确立柏格森主要概念的基本意义,或者说去确立常用语言或哲学语言中一定数量术语的柏格森式的意义,抑或最后如果人们愿意的话,去确立哪些概念能够获得一种新意义,这种新意义在柏格森自己的著作中,也就是说在他的书中(参见本书参考书目注释)在定性上有别于被认可的意义。这一要求也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套词汇表的各种入口的选择标准:在柏格森的同一文本中,存在着一种明确的、可定义的表达方式,一种在某种程度上是词汇警戒的迹象。这便是下述一些表达方式:我称作(jappelle)(我将物质称作影像的集合),或者更常见的是那些添加在名词上的表达方式意指(signifie)(意识意指选择),甚至还包括即/就是说(cest-à-dire)(行动,即我们引起事物改变的能力),也就是那些每次都必须以引用(citer)开头的表达方式,以便尝试将它们聚集在一种至少是概述性的基本意义中。这样被定义的概念的网络是严密的,它可以预测这些概念严格地相互指涉。
但这还不够。还应该去确立这些新的意指的批判性范围,因此,这些意指(即使这不是它们的目标或起源)只有通过区分或反对一种被认可的或传统的意义才能如此。这就是人们可以称为柏格森的词汇的专业方面(在柏格森参与并赞誉的拉朗德[Lalande]主编的《哲学词汇》[Vocabulaire de la philosophie]恰好被题名为哲学的专业与批判词汇[vocabulaire technique et critique de la philosophie]的意义上)。除了各种常识术语,柏格森还为哲学中专业术语的用法辩护,甚至为带有isme后缀的词语(就如在前面提及的《哲学家应该如何写作》中所做的那样)辩护(也许与人们经常所认为的相反)。事实上,在其意义几乎不可能从一种学说到另一种学说发生变化的专业术语与一种思想的新颖性所专注的批判术语之间,可以说存在着所有的程度:没有术语可以完好无损地偏离作品的新颖性,没有术语可以不具有语言共同体的性质。但这一见解已经将我们引向柏格森的词汇也许是最重要的第三级。
其实,确定一个柏格森式的术语的意义,也是且尤其是确定该术语的功能和面相、得失和用法的多变性,不仅在柏格森的思想中,而且尤其根据这一思想,在实在本身之中确定该术语使用的程度或强度。因此,绵延本身只有被有强度地应用于实在性的每种程度时才有价值,或者毋宁说,它只有通过揭示实在的有强度的结构、根据节奏或时间收缩的程度才有价值。因而,直观只有与人们投入其中的努力成正比才有价值,即个体的和有强度的行为系列,而不是匿名的和一般的认知功能。这个概念的真正意义将被触及,唯有通过用法和应用的这种多变性本身,而不是通过一种单独的、可定义的表达方式。这在严格意义上便是柏格森所谓的流动的或灵活的概念,或者是包含着各种程度的灵活的实在性(MM,p.279,楷体强调为本书作者后加)。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必须在柏格森所创造的用法中、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来领会他的概念,他自己多次着重指出,他能够涵纳其概念用法的变化乃至明显矛盾。
因此,柏格森的词汇这三个层级将对应着本书各词条中所区分的三个层次。一个概念的第一种意义是定性的,它将从其本身并通过与这样被定义的其他一些概念的意义的关系而被理解;第二种意义是专业性的和批判性的,它将使每个术语融入一种有关学说关系和理论关系的网络;最后,第三种意义将每个概念引入一种有强度的发展中,这一发展是柏格森哲学思想的真正元素,也许根本就是哲学思想的真正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