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一生都在别离啊,无量的别离流经我,使我慢慢变成了一根导管,最后变成一个容器,和无数次别离流经的你一样。我们,像所有容器一样,被所容纳之物渐渐染上了颜色。
电影的光和影,像人的遇与分。相遇时分多加一些特写,离分之前多跳一支舞,重重拥抱,狠狠告别,少一些虚焦和摇摆,便是人世影戏好节拍。
距离我人生第一首诗歌的发表已经十五年了,再次读,仍能感受到来自少年时代的余震。稿费汇款单上的数字也在梦和诗的时间里不断膨胀,成为我后来在影视创作中收到的百万编导费。我成为我,我还是我,可膨胀的尽兴与怅然都未及当年。
少年读书时,拥有敏感的视力,还不曾拥有宇宙意识,爱用特写镜头看世界,更关注锋利的清晨、忧郁的情思,所以早早看出了世界里另一种世界的原型。在对青春的凝视中,我看到花事结束,花蕊飘零,明媚的游戏坠入东风。或许是那时候还没见过太多山,处处追求远见,立志高瞻远瞩,所以也过早地知道了雪莱的冬天不过是春天。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邂逅了一本奇特的书,里面的一句话,让我铭刻于怀。
其惟春秋,便能让过去和未来历历在目……,扉页上的这句话,让我领悟了如何去突破时空的连续性,成为一个周期性的时间旅行者。
还想继续研习,后来多次回去寻找,再也不见。不知是不是巧合,又得而复失,导致我在偶尔取得成功后的一些时日里,患得患失。幸好借着创作几部影视作品多读了几页史书,知以此亡,亦应以此兴,方才释然。
或是受家庭艺术氛围的影响,我从小便觉察到了艺术的特殊性,它是一个永不停歇的实验,既不存在边界,也不存在时代。对不朽的关注,对艺术的兴趣让我总不会太偏离其宗,包括在苏州大学读研究生时毅然决然地从管理学跨到了艺术学,倒不是我渴望永恒,但是确实厌恶速朽。毕业后,我选择了让文字变得更热闹的行业,成为编剧、导演、制片人、出品人、企业家、大学教师、硕士生导师、学者、投资人。成为一枝幸运的芦苇,在轻盈的导管里,很多经历、职责、世事、人情流经我。在芦苇的叶片里,很多爱恨像风抚慰我、割伤我。即便在秋风中,也不改蓬勃。
芦苇和诗歌一样,也和我的爱一样,不拘节气,没有程式,它似乎有权要求永恒。
繁华看遍之后,一次意外的经历彻底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接下来的时间,我开始致力于建立自己的哲学。讲形而上又讲形而下,老子用韵文,孔子用问答,庄子用散文,我尝试过用电影,用小说,用诗歌。继而发现,语言的限制是致命的,话语不能对应无限的具体,说出的即不是禅,于是我开始得鱼忘筌地行走。
老年的李亢告诉少年的李亢,寻找河流中的大石头,要去上游,少年的李亢逆流而上,扶起了青年的李亢再一次流经时间……从课堂逆流于历史,从片场逆流于书院,从繁华逆流于深山,从未来逆流于当下,还是觉得不够,于是又走进史书、走进苍穹、走进沙漠、走进大海,最后回到远响若有还无的狮子山,经秋过夏,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字。
这本书,距离上一本读书时所写的书,隔了漫长的十年出走、十年打坐。我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你看我体内流过了十年,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只会担心提前选定的这一生剧本,因为一世过于幸运,缺少变化,于是我时时等着被时间和命运偷袭。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推崇的,都是能将自己导演成千百场碎片和剧本的智慧,我期待时光能将我重新剪辑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我。
你或许也有同感。人年轻时,看不起平凡,殊不知,激情十丈里混进了一息随遇而安,便把生命的试剂纯度全部破坏了。然后便又开始机灵地继续安慰自己的实验台:别和自己较劲儿。琐碎中的活着和真正的活着是两回事,淡泊中的冷眼和激情中的远见也不是一回事。长大之前,我一度相信如果淡泊不为了明志,只证明还不配活着。幸好,我按时长大了,正如你一样。你知道的,我这个时间旅行者,是在写你,也是在写我。
我的名字单字一个亢,字形很特别,能在黄榜上一眼就看出高中,当然,也是一眼就知道落榜。亢这个字,单看字形,是知进不知退,思得不思失,不求对称,拒绝完美主义,接受遗憾,不念过往。一横之上一点智慧,一横之下舒展扎根,不断平衡地探索最适合自己的生命形态。人生,亦卑亦亢,可卑可亢,尽兴就好。希望亢这个人生态度和亢的文字能激起你生命中的浪花或火花。
这本书分成三辑,分别是掩卷、面南墙和你是你一生中第一个活着的人。
何为掩卷?相对于关心千古历史的兴亡,我更关心琵琶女的每一次掩面,这就像我的每一次掩卷,关心的是掩卷后的冷暖、悲喜和长叹。这个世界的造化,显微镜和每一卷书都看不清,但每一次掩卷都能。至于破不破卷,不值得细思量。
何为面南墙?我曾面壁南墙,破壁免俗,入了江湖。后来发现,江湖险恶不可怕,江湖平庸才可怕。
攀登,这是江湖不朽的传统。人踩着前人脚步而上,不够踩了,也会踩着今人头顶往上攀爬。现实中我碰巧多了几重职业和身份,就多了一些踩与被踩,踩与被踩的脚印也更多、更重,所以我拂拭掉头上和脚下的脚印,需要更久更慢,借着这些缓慢的幻听滞后和视觉暂留,我拿着笔回到南墙,重新面南墙。至于破不破壁,不值得细思量。
何为你是你一生中第一个活着的人?其实是一种觉醒的亢奋的楔子。一次在异地出差,项目组遇到了一系列突发事件,在第十几天的第十几场线上会议中,我带着对世情感慨的千愁万绪进入万分紧张的谈判中,突然面前的屏幕全黑,里面只有我的影子。一瞬间,顿悟我一直面对的人是我。屏幕里是观众还是主角,必须果断分清。面前的我,究竟用什么角色,准备如何过完这一生?
随着电力恢复,会议继续进行,意识也忽然跟着白屏面向当下。所有思路瞬间清除,就像很多理想被时代的嘈杂擦除,一瞬间仿佛走马灯般过完了一生。我合上笔记本电脑,逆观整个思维过程,片刻之后,我删除了所有日程,奔向机场赶回苏州,迅速结束掉可能搅扰的所有项目。
那一刻,我好像产生了多于一个文明的思绪。在人类文明史的关键时刻,人类的悲叹声容易消失在虚空中,人类应该更成熟了,最好成熟到能勘破向外的虚幻,向内自求。每个人都是他的人生中唯一活着的人,要最有生命力地、亢奋地、尽兴地度过每一天,当然,如果再多点智慧,更好。至于活不活着,不值得细思量。怎么活着,值得每个当下不停思考。这三辑名称的由来,在本书的三首诗中略有提及。
我的每一行文字,都有最适合它的读者。能读懂这本书的人,是我真正的知音,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但是我还是坚持等待,用这些谜语和密码等待能破译它的人。如果你是,可以扔个印可给我,让我再少一点孤独,让我再深一点孤独。
这本书的出版,要感谢很多人对我的智慧启迪。一个绕不开的时间点是几年前的一次合肥雅集,那是个桃花能盛开出《诗经》里灼灼其华的地方,敬爱的禹成明老师、何苏六老师、申晓力老师、唐宁老师以及亲爱的孙剑英老师,他们带来的思维碰撞让我心中荡开层云千叠,让我以自如之本性支点,领悟了蛰伏初醒的知行合一。还有更多的老师,我亦深深感激。我会继续深思他们的深思,效法他们的效法,开拓他们的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