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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左半扇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风卷进来，温然喘着气，摇晃的视线顺着门外那双修长的腿一点点向上。那人搭在门把上的手冷白，骨节分明，指间夹着一支正燃的烟，烟雾飘着，拂过那枚别在西服翻领上嵌满黄钻的太阳神形状的胸针，露出它在夜色下熠熠闪烁的本色。
最后温然仰起头，望进那双黑而深的眼睛。
夜风吹散那人额前的发，又吹到温然脸上，霎时将他身体里的不适带走了大半。

Part 1
我是温然

本月9日，柏清集团宣布正式收购Ricno，该收购协议授予柏清集团使用Ricno公司专有的DSAE技术平台的权利，此外，柏清集团还将接管Ricno公司的临床前研发管线，其中包括……
监测仪底部的金属按钮上模糊地倒映着晨间经济新闻的画面，温然艰难地睁开眼，趴在枕头上盯着那个按钮，半梦半醒地出神。
病房里有交谈声，夹杂在新闻播报中听不清内容。温然试图再睡几分钟，但疼痛比大脑清醒得要快，眩晕中身体又产生反胃感，他熟练地将嘴张开一点，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下去。
护士来帮他换药，过程中温然的额头上一点点沁出汗，原本就淡的唇色变得更苍白。护士弯腰低头靠近枕边，轻声问：还很痛是吗？
温然吃力地笑一下：好多了，谢谢你。
再过两天就会好点。护士朝某个方向很快地看了眼，直起身，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
这种话不太能安慰得了温然，事实是已经过去不知道多少个两天，他像个木偶，24小时待在病床上，甚至大多数木偶都不用和他一样，需要长时间保持趴着的姿势，以防压到手术创口。
枕边只有一本从家里带来的书，被一遍一遍翻看，温然几乎快将里面的内容背下来了。
经济新闻结束，交谈声也停止，温然从余光里看到医生走出病房，接着有人来到床前。
妈。温然困难地将头侧过去，抬起来一点，主动向对方打招呼。
陈舒茴正盯着手机，指甲敲击在屏幕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在打字的间隙中她抽空瞥了温然一眼：别乱动，要是扯到伤口这辈子都别想下病床了。
温然顺从地嗯了一声，安静趴回枕头上。
医生说只要各项数据没问题，你现在身上不舒服的反应都会慢慢消失的，忍一忍就好了。她关掉手机，注视着温然，回国前会抽血对你的精神力做一次检测，所以，听医生的话，好好恢复，我不希望到时候出什么意外。
我知道的。
门被拉开，又合上，病房里再次只剩温然一个人。他将枕头往下推了一点，伸手从床边摸过那本书，翻开第一页。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从初春到初夏，漫长的住院时光因为那纸检测报告而终于宣告结束。温然第一次看到陈舒茴露出那种笑意，就好像自己只是被真心祝福着痊愈一样。
整理好出院行李，温然在护士台旁等司机联系自己。行李只有一小袋，温然拎着它，站在那里看着电梯口发呆。他身上还是那套春天入院时穿的长袖长裤，露出手腕处苍白的皮肤，一个黑色颈环圈在细瘦的脖子上，这个颈环能够根据挡位压制与控制精神力。
出院啦，恭喜啊。
温然转过头，是几个月以来一直为他监测换药却被禁止和他有过多交流的两位护士，正坐在咨询台对他微微笑着。
嗯。长时间缺乏社交，温然停顿两三秒，才继续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没事的，出院了也记得按时吃药，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要及时护士突然停了话，和同事短促地对视一眼，紧接着不太自然地换掉话题，好好照顾自己吧。
是包含着怜悯和同情的语气，在那场成功率只有60%的手术完成后，温然被转移到监护室，全麻让他的大脑无法快速清醒，混沌中也听到护士用这样的语气，很轻地叹道：好可怜啊。
会的，谢谢。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温然说，那我先走了，再见。
太久没晒到正午的阳光，只是走下台阶的几步路，温然就有些透不过气。拉开车门，才发现温睿也在后座。
哥。温然不太习惯地叫了对方一声。
你怎么跟阴沟里的老鼠似的。温睿抱着手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看来回国以后要帮你报几节人际课，总是这个样子可不行。
温然不敢苟同，老鼠看起来比他有生命力多了。
什么时候回国？
再过半个多月吧，这边的公司还有点麻烦事要收尾，不然我也不会来这一趟。温睿打开手机看消息，不会以为我是专门过来接你回国的吧？
不会。温然颇有自知之明地回答。
温睿却古怪地笑了一笑：其实你要这么想也可以，毕竟以后温家就要仰仗你了，不是吗？
这种话实在找不出回答的必要，温然扭头看向车窗外。
回国时是雨天，这座在温然前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踏足过的城市被浓重的水雾笼罩着，充满未知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因为车内的空调温度有点低，温然打了个寒战。
车子穿过一条林荫道，停在温家老宅的花园大门前。雨小了一些，温然开门下车，抬头望向那栋明显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行过维护保养的黑白色别墅楼，孤零零地矗立在细雨中，有种荒凉的衰败感。
你先回去，我要去公司一趟。陈舒茴坐在车里，饿了就让芳姨给你弄点吃的。
好。
温然关上车门，去后备厢提了自己的东西，和司机一起从侧门进入前花园。刚走上台阶，大门就开了，穿着围裙的妇人快步从别墅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是然然吧，来，行李我来拿。
芳姨。温然先打了招呼，说，没事，我自己来。
司机将陈舒茴的行李箱推进客厅，对芳姨交代了一句你帮太太把箱子放到房间就匆忙跑进雨里，送陈舒茴去公司。
芳姨便拎着行李箱带温然上楼，黑胡桃木楼梯已经有些年头，脚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温然环顾一圈，挑空的客厅空旷冷清，十几米的吊灯暗着，像一只从屋顶倒挂而下的、黑黢黢的巨兽。
路过唯一朝北的那间次卧时芳姨停下来，推开房门：然然，这是你的房间。她又往前指了指朝南的两间主卧，太太和温睿的房间在那边。
谢谢芳姨，那我先去整理东西了。温然对她笑笑。
哎，好。
房间不大，床、衣柜和书桌，简单的摆设，窗外是一棵枝冠舒展的蓝花楹。温然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树周满地蓝紫色的落花。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回头，芳姨站在房门口，问：饿了吗？我去煮碗面条吧。
是有点饿，那麻烦芳姨了。
芳姨的视线在温然脸上停留了两秒，才笑着说：不麻烦，做好了我叫你。
房门关上后，温然走进洗手间，镜子被擦得很干净，照出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温然小心地摘下颈环，右手慢慢摸到伤口，手术疤痕几乎已经平复，只有皮肤下微微凸起的一小块尚能佐证他的身体做过一场重大的手术。
联盟自成立起已经有3000多年的历史了，与别的世界不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身上天生有着不同的精神力，精神力由强到弱进行区分，可分为S级、A级……当然也存在没有精神力的人。拥有S级精神力的人天生体能明显优于其他人，因而精神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大部分没有精神力的人则处于社会边缘，很少会被重视。幸运的是，在那场成功率只有60% 的手术完成后，温然从一个没有精神力的人变成了拥有A级精神力的人。
出院前的各项检查表明他的身体痊愈，可以像其他正常人一样，能够散发出微弱的精神力，只是温然自己没有感受到。
长时间的飞行让伤口变得肿痛，但温然只放松了不到半分钟就重新戴上颈环陈舒茴曾要求他最好连睡觉都戴着颈环，要完全适应它、习惯它，就像坚信自己从出生起就是这样的。
这场洗脑从温然作为温家夭折的小儿子的替代品而被领进门开始，七岁的他沿用了死去的温然的一切，名字、身份。除温家之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温然早就在国外离世，没有人知道是他接替了温然，替温然长到这么大。
他从七岁起就戴上颈环，扮演一个叫温然的人。他几乎不去学校，没参加过任何一次集体体检，去年一整年他都待在研究所里，按照医生制定的食谱和药物，将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戴好颈环，温然和镜子里那双漆黑的瞳孔对视半晌，最后看向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十年前就是因为这颗泪痣，陈舒茴才从十几所福利院的同血型孤儿中挑中了他真正的温然脸上也有这样一颗泪痣，同样的位置。这个世界就是会出现这样吊诡的巧合，无法解释。
温然想起刚刚芳姨看着自己的脸时出神的表情，大概也是回忆起了那个死去的小孩子。
把少得可怜的行李拿出来放好，又在床边坐着发了会儿呆，温然听到芳姨在叫自己，便起身下楼，下了楼才看到温睿也回家了，正在吃面。那盏大吊灯被打开了，整个客厅却奇怪地依然让人感到十分阴沉昏暗，好像怎么都照不亮。
温睿比他们早两天回国，看装束是刚从公司回来。温然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时他看了一眼：怎么又穿这种不合身的破烂，你妈都不给你买衣服吗？
明明他们的妈是同一个，温睿在他面前却总爱用你妈来代称陈舒茴。温然回答：也没有很破。
只是小了点而已，毕竟是两三年前的衣服，从去年到今年他一直在穿病号服，对新衣服毫无需求。
温睿哼笑一声：吃完我带你去趟商场。
不用了吧。温然现在怀疑自己可能真的是阴沟里的老鼠，恐惧人多的地方。虽然老鼠比他有活力，但内核或许是差不多的。
穿得像个乞丐一样，没踏进大门就会被人踢出去的，温然。温睿扯了张餐巾纸擦擦嘴角，回D市之后就该是你表现的时候了，脑袋放清醒点。
他站起来，路过温然身边时拍拍他的肩，神秘又不正经：明天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第二天傍晚，温然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和温睿一起上了车。车开了很久，久到温然快要打瞌睡，最后终于驶入一处类似度假区的地方，有大片绿植和湖泊。
到了目的地，在门口等候的侍应生引导他们上电梯，进入一间包厢，餐厅区坐了几个人，正抽着烟在聊天。
温大少爷总算来了，我瞧瞧，这个少年眼生啊，哪儿来的？
什么哪儿来的。温睿带温然在桌旁坐下，我弟弟。
哦，这是回国啦？长了这么张脸，难怪一直捂着。
温睿道：就一小孩儿，别给吓着。叫人上菜吧。
话题很快绕到了别的地方，温然忍着烟味默默吃东西，所幸这群人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吃饭，没多久就去了旁边客厅的沙发上靠着喝酒，他才得以喘口气。
酒杯碰撞间，谈笑的声音越来越低，是聊到真正要聊的内容了，温然自觉走过去：哥，我想出去走走。
温睿半醉着，从衬衫口袋里掏了张卡出来，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给温然：电梯里刷，到了楼层就进去玩玩吧。
好。温然接过卡。
跟魏先生、唐先生说再见。
根本不知道哪个是魏先生哪个是唐先生，温然听话地说：魏先生、唐先生再见。
有人笑着骂了句脏话。
走出包厢，温然进入电梯，刷完卡，九楼的按键自动亮起。他将手里的卡翻过来，看到左下角的隶书字体：湖岩公馆。
叮电梯门打开，门外却不是走廊，而是一间房。温然犹豫了一下才走出去，这里看起来像会客间，却又过于华丽了。
您好，欢迎光临。一身黑色制服的侍应生从旁边的一张桌子后站起身，请问是一位吗？
她戴着只遮住半张脸的类似舞会面具的装饰物，温然回答：是的，一个人。
好的。侍应生朝温然伸出双手，温然下意识将那张卡递过去。
侍应生接过卡，过了一下刷卡器，便将卡交还给温然。随后她取出一副崭新的舞会面具，依旧是双手递上：请务必全程佩戴面具，场内请勿使用手机。
温然不明所以但仍然点点头，侍应生又绕过桌子来到他身边，仔细检查他的颈环是否戴好。最后她走向房间另一端，按指纹解锁。
门缓缓打开，温然向前走了几步。面具在脸上戴稳后他抬起眼，伴随着侍应生一句轻柔的祝您今晚愉快，与此同时，走廊右侧并肩走来两个穿着西服的人，恰巧从门前经过。
两人个子极高，角度关系，温然只能看清走在靠门这侧的客人打理得很随意的头发，一只手懒懒地插在西裤口袋里，袖口下露出白皙的手腕，以及手腕上的黑色手环。
也许是察觉到温然的目光，他边走边微微朝温然侧过头来。有点怪异的是时间好像忽然变得缓慢，走廊顶部的昏沉灯光很收敛地倾泻而下，落在他那张被面具遮了一半的脸上。
完美的鼻尖，线条优越的下颌，冷冷抿着的唇，以及那道带着睥睨感的视线仅仅一秒间，晦暗光影游动，一切如同放慢的电影画面，完好地映进温然眼底。而对方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消失在门外。
温然莫名后怕地眨了眨眼，回过神走出门，往右边看，应该是与另一个电梯相连的房间。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异香，脚下暗红色花纹的地毯柔软得不像话。温然顺着蜿蜒的道路慢慢地走，远处两个人的背影一时清晰，一时又消失在某个转弯处。
绕过迷宫般的长廊，尽头出现一扇镏金大门，保安先后为那两人和温然打开门。小宴会厅的圆形穹顶上是一幅色调与内容都无比靡丽的中世纪油画，厅内没有主灯，只有橙黄色的壁灯，音乐声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萦绕在耳边。
温然被安排在靠中的位置，座位都是半包围式的独立沙发，数量不多，错落摆放着，以确保所有观众都可以无遮挡地观赏那座下沉式舞台。
一条红丝绒毯覆盖整个舞台，四周摆放着纯金制的天使与圣母像，正中是一个巨大的金色鸟笼。
温然起初没有注意到鸟笼里的具体景象，他在沙发上坐好，有些闷热，便将衬衫纽扣再解开一颗，这时余光里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温然抬头。
近半分钟，温然才从眼前的冲击中缓过来，也终于理解温睿说的好玩是什么意思。
外表高雅上等的湖岩公馆，内里是奢靡的销金窟。这里的香氛、音乐、灯光，应该都经过特殊设计，以调动来客的所有感官。温然控制自己不再去看那个鸟笼，小幅度地偏过头，观察其他客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戴着面具，西装革履，看似平静，嘴角和眼神中却流露出兴奋、沉溺。
当温然看向左后方的位置时，捕捉到一种类似无聊的情绪。
依旧是长廊的那两个人，一个慵懒地靠在沙发里，歪着头闭眼在休息，仿佛只是单纯来听音乐助眠。另一个正漫不经心地支着下巴，倒是有在看表演，但神色冷淡得丝毫不投入，那种审视的样子，让温然的心脏没来由地狠跳一记，他不安地扭回头，确认他们的精神力等级是S。
表演仍在进行，温然如坐针毡，又碍于在场没有人离开，他也只能继续待下去。面前的茶几上有咖啡和甜点，温然实在不敢吃。
他低着头发呆，很久后，舞台处传来一些响动，温然谨慎地抬头，鸟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换下去了，升降台缓缓托起一张造型别致的小圆桌，桌上是一尊用黑色绸缎覆盖着的长方形物体，大约半人高。一位漂亮的女郎站在圆桌旁，露在面具外的笑容甜美可爱。
温然放松了点，猜想现在可能是魔术表演。他又往后看了眼，那个人还在睡觉，另一个人却不见了，座位是空的。
所有壁灯突然暗下去，只剩舞台亮着。温然转回头，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舞台中心时，那位女郎正面带微笑地将那块黑绸缎轻轻扯下去。
这瞬间温然再顾不上别人的眼光，猛然站起来冲向门外。
走廊上的服务生关切地来扶他，温然摆摆手，哑着嗓子说不用。他不停往前走，想要走出这条曲折的长廊，那股诡异的香味却挥散不去。
按着墙壁的手碰到什么凸起，是门把手，或许是通往露台的门。为了不吐在地毯上，温然试图开门，可门把手纹丝不动，温然有些焦躁地在门上拍了几下。
咔嗒左半扇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风卷进来，温然喘着气，摇晃的视线顺着门外那双修长的腿一点点向上。那人搭在门把上的手冷白，骨节分明，指间夹着一支正燃的烟，烟雾飘着，拂过那枚别在西服翻领上嵌满黄钻的太阳神形状的胸针，露出它在夜色下熠熠闪烁的本色。
最后温然仰起头，望进那双黑而深的眼睛。
夜风吹散那人额前的发，又吹到温然脸上，霎时将他身体里的不适带走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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