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序
当代北欧文学因其冷峻深邃的风格而闻名。在这一文学传统中,作家们擅长以感知力极强的笔触和冷静的目光揭示人性的复杂维度,描摹出生活真实的样貌。真实感是这些作品的共同点,将自我与他者、孤独与亲密、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张力呈现在读者眼前。
丹麦文学中的心理现实主义
丹麦的现代文学史,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部现实主义不断向内折叠的历史。早在19世纪中期,丹麦文学便经历了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巨大转向。中国读者最熟悉的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虽然以童话闻名于世,但他的故事早已埋下了现实主义的伏笔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残酷的社会现实、冷漠的成人世界,早已嵌入了其童话创作的肌理。而在丹麦现实主义文学的谱系中,心理现实主义则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让文学的目光从宏观的历史社会一寸寸下潜,直达人内在的心理景观。它不再满足于讲述发生了什么,而是耐心描绘事件带来的内心震荡,甚至没有发生什么。而从丹麦本土作家的创作来看,从乔治·勃朗兑斯(Georg Brandes)的现代突破到亨利克·蓬托皮丹(Henrik Pontoppidan)的现实主义奠基,再到托芙·迪
特莱夫森(Tove Ditlevsen)《哥本哈根三部曲》对女性内心的剖析,丹麦心理现实主义作家始终将人视作自身命运的观察者与独白者,同时也将人物与本土的小社区紧密相连。正如本书作者伊达·耶森(Ida Jessen)所说,小社区是人物性格最好的试验场,在那里,存在被推向边缘,寂静中隐含着永恒。作家们关心的不仅是个体的心理起伏,更是小社区的运作模式与个体存在感危机的关系。
在这一发展脉络中成长起来的伊达·耶森继承了这种心理现实主义的传统。她擅长以精确性惊人的语言,结合心理现实主义风格的笔法,捕捉人物内心难以言喻的情感波动,具有鲜明的个人化风格。
伊达·耶森的心理现实主义写作
伊达·耶森1964年生于丹麦日德兰半岛南部的格拉姆,在乡村度过了童年与青春期,她的父亲是当地牧师,她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乡村女性。宗教的肃穆、乡村的静默、人与人之间无法回避的注视感、无处遁形的暴露感,潜移默化地渗入了她的语言节奏和叙事策略。这种带有朴素乡土感和精神反思的文学气质,贯穿了她整个创作历程。于她而言,文学的真实并非只来自对外部事件和环境的铺陈,而是通过精准的心理描摹,把人物内心的隐秘戏剧徐徐展开。而乡村或小镇的小空间恰恰为这种精神真实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舞台:邻里间的一场例行对话、探望好友的几句闲聊、小酒馆与陌生人对视的一个眼神,这些最寻常的生活细节,被她赋予了极强的心理深度。对话的停顿、语气的转换、身体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都成为心理冲突的外化形式。对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时刻的精准捕捉,正是耶森风格中最具辨识度的部分。
《给安妮的明信片》(Postkort til Annie)一书则再次展现了她在心理现实主义创作领域的个人风格与非凡才华。全书由六个短篇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都在情感的波动和细微的心理变化中向前推进,用未尽之言和不确定性构建了一个充满张力的世界,读之我们既会感到悲伤,又为作者的洞察力而振奋。耶森精准的叙事艺术在平静与动荡、形式与本能之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通过六个故事,耶森向读者提出了一个问题:当生活面临崩溃时,你会怎么做?六个故事塑造了一系列复杂而鲜活的女性形象,耶森用她们的行动与选择向读者展示了多种不同的答案。她们在日常生活的爱与恨中挣扎、在孤独与依赖的矛盾中成长、在社会与自我的期待中踌躇,也会在片刻逃离后选择回归,带着无解的难题继续前行。每个人物都在与生活对抗,同时又在以自己的方式构建生活。
例如,开篇《一次远行》(En udflugt)讲述的是爱由亲密走向疏离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关于心灵觉醒的故事。主人公托芙在婚姻的沟通障碍中隐忍,她经营的事业也并未让她真正感到满足,反而使她身心疲惫,面对生活琐事的束缚,她通过一次消失的行动让丈夫重新思考两人的关系。书中同名短篇小说《给安妮的明信片》同样是一个描绘成长与自我觉醒的故事。女学生米娅敏感、善于观察,内心充满对陌生城市和独立生活的好奇和迷茫,直到雪天的一场意外车祸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静……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耶森细致地展现了人的困境和主动尝试重塑生活的勇气。
值得注意的是,耶森的叙事视角始终保持着某种疏离的亲密感,这是耶森个人风格鲜明的留白艺术。她刻意让叙述者与人物之间保持一层薄雾般的距离,不让人物彻底掌握叙述权,不给情节和情感做完整交代,也保留叙述者的认知局限和视角盲点。这并非简单的模糊处理,而是一种与北欧文学冷峻气质深度呼应的语言哲学真正的情感,往往悬置于语言之外。
从早期的短篇小说集《石下》(Under sten)到后来的长篇代表作《说谎的人》(Den der lyver),再到《给安妮的明信片》,耶森不断打磨其微事件心理波动情感留白的叙述模式。有人说,她的作品与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的作品有相似之处,在女性写作领域形成了跨文化的共振。但耶森比门罗更冷峻,她笔下的每个女人都仿佛站在风暴边缘,一面努力维持平衡,一面默默承受失衡的到来。《给安妮的明信片》中,六个故事,六段不同的失衡时刻,构成了一幅布满裂痕与冲突的生活拼图。正是这种与真实世界始终保持拉锯的细腻感知,构成了丹麦文学独特的现实主义写作实践。而伊达·耶森则是这一实践在当代最敏锐、最坚定的塑造者之一。
翻译:一场跨越视角与语言的回望
这本书于我并非偶然之选《给安妮的明信片》是我来到丹麦研究北欧文学的起点,它是我以丹麦语撰写文本分析的第一部作品。漫长的冬夜与短暂的夏日、独自来到异国求学的兴奋与孤独、命运的奇妙和不可预知,现实的经历和感受与这部作品发生了巧妙的重叠。那时我是这本书的读者,如今是它的译者,重温这本书,也是重温自己作为文化使者的初心。
讲到翻译,翻译丹麦语文学作品不仅是语言转换,更是文化的再创造。丹麦语和中文在句法、表达方式和文化隐喻等方面存在显著差异。原作的语言是冷峻而温暖的,精确简练的同时具有情感深度,因此我努力在忠实呈现原作和保障译文可读性之间寻找平衡。其中不少句子,读之令人心惊。例如《十二月是个残忍的月份》(December er en grusom mned)中,儿子涉嫌一起谋杀案,却在事发当晚在城外出车祸成了植物人。母亲前来探望,她眼中的他是这样的:
她看着他,眉头微皱。莫根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缠满了石膏和绷带,还有插着的管子和架子。他的一边脸被绷带包裹着,他注射过大量吗啡,似乎陷入了深度睡眠。时不时地,他的眼睑会颤动一下,眼珠会像一条被水流冲走的死鱼一样滑动。
名词和术语的选择同样考验译者的文化敏感度。书中多处概念难以找到中文的精确对应。例如,《十二月是个残忍的月份》中,几次出现的普瑟是丹麦人习以为常的小狗的名字,但中文读者可能会感到困惑;《母与子》(Mor og søn)中出现的《教区时报》是常见的地方报纸,但中文读者可能会误认为是宗教刊物……这些文化的缝隙,都需要译者用耐心和巧思去弥合。
最后来谈谈阅读。今天的我们读书常常是为了提升自我,总渴望从阅读中获得什么、学到什么。而在接下来的六个故事中,你将很难做到从她们完成的事情中获得某种经验,很难从耶森娓娓道来的叙事中提取出一条英雄出征-胜利归来的经典戏剧主线。取而代之的,你将看见人在精神的矛盾和困境中做出的真实反应,看见人的生活在失去、沉默与温和的陪伴中如静水流淌,没有神兵天降扭转命运的棋局,也不会发生任何奇迹。
因此我想对这本书的读者说,请试着像感受音乐和微风一样去感受书中的每一个故事吧!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或许正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那些自我与人和事物产生关联的瞬间,才构成了我们生活的真正意义。
翻译是一项永不停止的自我修正。感谢每一位读者对这本书的关注与支持,若发现任何翻译上的问题或不足之处,请提出宝贵的意见。我会努力在今后的翻译工作中做到更好。
2025年1月于奥胡斯
作者简介:
伊达·耶森(1964 ),出生于丹麦南日德兰半岛,丹麦著名作家和翻译家,丹麦奥胡斯大学文学史和大众传播博士,曾获丹麦文学金桂冠奖、乔治·勃朗兑斯奖,并两次获得北欧理事会文学奖提名。其作品《杂种》已改编成电影,由麦斯·米科尔森主演。
译者简介:
周嘉媛(1998 ),山东济南人,北京外国语大学丹麦语、外交学双学士;丹麦奥胡斯大学北欧语言与文学硕士。有多年口笔译和语言教学经验,现就职于丹麦企业。